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氣溫驟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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氣溫驟降

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水田,大片大片金黃色的稻浪似片片重裝的甲葉,如青銅線般的田埂將它們緊密地串系起來,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,熠熠生輝。

縱橫交錯的河流為稻田提供了豐富的水源,尤其是呼蘭河,恰似舞者手中翩躚回旋的彩帶,熱情奔放地一會兒出現在火車的左面,一會兒又從右面奔湧而來,布滿鵝卵石的河道無拘無束,隨意便在遠處兜了個彎兒,調皮地摟一下稀疏的臺地,或是戲謔地撩撥一下延綿的山丘,本以為被騷擾的會羞紅了臉,卻讓蔚藍的天空染成了湛藍,連坡上的防風林也跟著黯然失色了。

從廣播裏得知,下一站是慶安啦,停靠3分鐘。這個時候你就別想找到壯漢了,他一準是候在車門前,等著下車抽煙呢。

“盒飯,盒飯,新出鍋的熱乎盒飯。想吃的不要猶豫,不要仿徨,抓緊買,十五一份啦,賣完就沒撩。”還是那個圓頭圓腦的男乘務員,推著售貨車來了,嗓音依舊那麽洪亮,不同的是半袖換成了長袖,光頭扣上了大蓋帽。

也是,臨近飯點兒了嘛,車上的乘客陸陸續續忙著吃午飯了。對面的學生妹已泡好了桶面,一邊孜孜不倦地看書,一邊用塑料叉子津津有味地卷著吃。而山東大娘一手握著罐頭瓶子,一手攥著張炊餅,一邊有滋有味地細細嚼著,一邊還欣賞著沿途的風景。

小夥子也拿出逛中央大街時買的奶酪包,他在俄式餐廳裏已經嘗過了,內軟外酥,吃起來甜而不膩。紙袋裏有兩個,他把其中的一個送給老大娘。可能是從來沒有見過,女人上上下下看了個遍,咋咋著舌頭不舍得下嘴。

小夥子翻開小說,想用川端康成的《雪國》打發時間,“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,便是雪國。夜空下一片白茫茫。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。一位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,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。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……”

書裏的隆冬描寫引人入勝,讀者仿佛置身於北風呼嘯的冰天雪地之中,怎麽現實中還有人與之相呼應啊?一股子寒氣向小夥子襲來,激得他的汗毛似嚴陣以待的士兵根根豎立起來。

“嗤,嗤,咦,哈,降溫了,外面小風嗖嗖的。”

壯漢搓著手回到座位上,不禁打了一個激靈,“這兩天下雨下的,刮北風冷颼颼的,我出來時溫度還沒這麽低呢,眼目前得穿厚實點兒的衣服啦。”他應該是註意到了親戚的裝束,“兄弟,你穿這身可有點兒少啊,還光著兩條腿,別抖落著嘍。”

“沒事兒,我扛凍。”

“得了吧,人是肉做的,又不是鐵打的。來,咱哥倆整兩口,暖乎暖乎。”漢子站起身從麻袋卷裏掏出一瓶白酒和一個紙杯,看桌面沒有空地方,便順手拋到座位上。

小夥子看得真切,酒瓶子上印著“農墾歲月六十度”,好家夥!還是高度數酒呢。

漢子又取出兩個打包盒和食品袋,“這是我上車前在小飯店要的,油燜尖椒、油炸花生米、醬雞骨棒,還有更順口的呢,幹豆腐卷小蔥。我還買了袋農家醬。”說著便一股腦地將下酒菜擺在兩個人的中間。

小夥子推說自己酒量不行,可對方哪肯輕易放過呀,實在親戚嘛!漢子用槽牙啟開瓶蓋,不由分說將紙杯倒滿,誠心誠意地遞給他,“酒是糧食做,不喝是罪過。這些給你,不多,大老爺們,三兩口就掫了。你們老王家人能喝呀,記得我跟少芹男的喝過一回,那家夥幹工程的特能喝,還凈整白的,低度酒不喝,一瓶下去不走板。”

盛情之下不好推辭,也只能勉為其難了,又順從地接過遞來的方便筷子。

幾口酒呷下去,沒想到這老哥是個黏夾兒,車軲轆話磨磨唧唧,話匣子一經打開便關不上嘍。從西邊的大興安嶺扯到南邊的長白山,從科爾沁草原的牛羊肉聊到三江平原的熏魚,提到魚,又想起名貴的鰉魚、永翠河洄游的大馬哈魚,到尋常的鯉魚、嘎牙子和鯰魚,羅列出煎炒烹炸各種作法。

這還沒完,從做魚的廚子又嘮到泡子沿村的住戶,打村東頭的老朋友林崇明開始數,一直數到村西頭可敬的王老師,他認識的人還真不少,知道的事情還挺多。就連村中石橋的欄桿那根是原裝的,那根是後換上去的,個個講得仔細板牙,如數家珍。

最後說到東嶺火車站,小夥子本以為四等小站沒啥嘮的,可從漢子的口中得到頗多的奇聞逸事。尤其是站長馬祥,從個初中畢業臨時合同的巡道工,是怎麽鉆營取巧當上站長的,而且還是個孤兒,哪兒來那麽多錢運作呢?這裏面全是故事,一般人還真琢磨不透。

至於林崇明,小夥子不認識。當漢子說出他媳婦的名字後,這才對上號,王桂花,原來是姥爺堂弟家的孫女,算起來應該叫她表妹呢。

“崇明也是外村的,倒插門到泡子沿。你那妹妹可是種地的一把好手,啥樣莊稼都會侍弄。”漢子對朋友的媳婦充滿敬意,“前年,我們這夥人被騙到遠東種地,其中就有他們兩個,我也是那工夫兒認識崇明和桂花的。桂花能幹,崇明可不行,自負好臉兒,還愛耍小聰明,特別騷性,見到好看一點兒的老娘們就走不動道兒,那疙的馬達木可稀罕他了,他們兩口子為這事沒少幹仗。”

漢子仰起瓶子又呷了一口酒,“俄羅斯的娘們騷性,人長得肥實,那疙兒的地更肥實,有勁,打的糧食多,可他們欺負我們,到處是坑,辛辛苦苦幹了一年卻不給結賬,最後還是借親戚錢回的國。桂花的腰累廢了,大夏天得睡火炕,田裏的活兒幹不動啦,崇明又挑不起大梁。我給他們出的道道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搗騰山貨賣土特產。”

就這麽滔滔不絕地一路侃著,談天說地扯東扯西,像小腳老太太的裹腳布,把呼蘭河都聽膩煩了,捂著耳朵躲的老遠。進入山區後,又跑來不經事的西南岔河,水面寬闊清澈見底,泛起的水花歡快得如同萌萌的小鹿,圍前圍後一路護送著,眼瞅著火車就要抵達南岔了。

差兩分鐘到下午兩點,綠皮火車緩緩停靠在南岔1號線上。酒足飯飽的漢子搖搖晃晃地又下車抽煙了,小夥子這才註意到車玻璃上全是哈氣,像有只無形的魔手鴉默雀動地將所有的窗戶都拉上了紗簾。

“來來來,啤酒飲料礦泉水了啊,花生瓜子烤魚片了啊,來,前面把腿收一收。”又是那個圓頭圓腦的男乘務員,推著售貨車過來,嗓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洪亮,不同的是長袖制服外面披著件大衣。有那麽冷嗎?是不是太誇張啦?車廂裏的溫度的確是下降了,可沒有達到穿大衣的程度啊。

外面冷不冷由漢子親身感受到,還沒到開車時間,他早早地跳上車來。兩只胳膊交叉地抱著肩,嘴裏嘶嘶哈哈地帶著節奏。

“凍死了,凍死人了,咦咦咦嗯,外面嘎嘎冷,能把人凍抽抽,這咋一下子入冬了呢?”他看到小夥子驚異地望著自己,趕忙著重加以解釋,“以往這個季節沒這麽冷過,一會兒再往原始森林裏開,指定比這還要凍人。老弟,就你這身行頭,不得凍出個好歹的呀。”

他穿的是長衣長褲,還冷成這樣呢,自己是T恤短褲,不得凍感冒啦?現實面前小夥子緊張忐忑起來,體內的酒精像長了翅膀的小精靈,非常不夠意思,頃刻間明哲保身離他而去,只感到從外到內體溫在逐漸降低。

真應了漢子的話,火車駛出南岔站,沒有繼續向東奔佳木斯,而是沿著湯旺河迂回向北,越往北走,明顯感到車廂內的氣溫在直線下降。

小夥子用手紙擦去玻璃上的哈氣水,展現在眼前的是茂密靜謐的森林,高大挺拔的雲杉、冷杉、檜柏、櫟樹、白樺,還有似外披甲胄、內襯紅兜兜的紅松,挺直腰桿持正不阿的樟子松,葉子宛如滿天繁星的槭樹,漫山遍野一望無際。組合成十幾棵的樹行子,幾十棵的樹林子,都像獨立抱團的家族部落,鋪展在連綿起伏的低山丘陵間。

崎嶇的山路上,不時能望見前方的火車頭左搖右擺,遇直便直,隨彎則彎,吐出的蒸汽愈加得潔白濃重,與天上大片大片的雲朵匯集在一起難解難分。

火車提前了五分鐘抵達東嶺站,這是個兩臺四線的四等小站,沒有天橋和地道。乘客還得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,像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一個跟著一個,就差牽手牽衣角了,待左看右看做好瞭望,這才有序地穿過鐵道進入月臺。

下車的旅客沒幾個,大家基本是健步如飛,急著趕快回家添加衣裳。天氣真的是很冷啊,車站平房兩側歌德式的尖尖塔樓都結了霜,更像是兩支倒扣的巨型蛋卷冰淇淋。

“老弟,這個給你,多少能頂點兒事兒。拿著,別假假咕咕的。”是壯漢發了惻隱之心,將一條麻袋借給他禦寒,“快嘍裹上,都到這節骨眼了,還管啥好看賴看、幹凈埋汰的。”

兩個人走出出站口,滿懷希望的小夥子頓時心涼了半截,說好了接站的表哥並沒有出現。

“咋了,接站的沒來呀?火車提前了,他一準兒是踩著點來的,也備不住車子拋錨了。”為他著急的漢子四下尋找著,“打電話聯系一下吧。”

聽人話吃飽飯,可電話打了兩遍都在占線。

“咋這麽冷啊?煙抽沒了,要不點一根暖乎暖乎。老弟,可不能在露天地硬挺著啦,去候車室裏背背風,等接你的人來了,再聯系唄。唉,這個麻袋也給你,把上身和下身都裹住嘍。”

小夥子確實也扛不住了,一個寒戰接著一個寒戰,本來就不高的個頭又縮去了二十公分,若是沒有這兩條麻袋,渾身非得給凍僵了不可,“大哥,麻袋咋還你呀?”

已經走出去十幾步的漢子無所謂地回答:“你是王老師的外甥,就撂他家吧,我有功夫即葛去取。”他又猶豫了一下,“你要是有空呢,送到崇明家也成,告哄他是老蔡的,讓他過兩天趕大集時給我捎去。”說完親熱地揮了揮手,便把兩只手插進褲兜裏,縮著脖子一路小跑跑沒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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